第16章 酒醒

早饭时,苏晚捧着碗粥,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谢惊鸿那边瞟。他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饭,指尖捏着玉筷,姿态从容,仿佛昨夜那个与她拥吻的人只是她的幻觉。

“多吃点。”谢惊鸿忽然夹了块桂花糕放在她碟子里,“看你魂不守舍的,莫不是还在想昨夜的事?”

苏晚手一抖,粥差点洒出来,慌忙低下头:“没、没有。”

谢惊鸿低笑一声,也不拆穿,只道:“今日天气好,后园的荷花开了些,要不要去看看?”

苏晚愣了愣,抬头见他眼底带着真切的笑意,心里那点慌乱忽然淡了些,轻轻应了声:“好。”

两人并肩往后园走,石板路两旁的青苔沾着晨露,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。走到荷塘边,果然有几朵粉白的荷花已悄然绽放,荷叶上的露珠滚来滚去,映着天光格外清亮。

“好看吗?”谢惊鸿站在她身侧,声音被风吹得很轻。

“嗯,”苏晚望着荷塘,唇角不自觉地弯起,“去年这个时候,我家后院的荷花也开得这样好。”她说着,忽然意识到什么,转头看他,“谢公子怎么知道我喜欢荷花?”

谢惊鸿望着荷塘深处,眸光悠远,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致看到了别的什么:“猜的。”他顿了顿,转头看她,“三百年前,有个人也最喜欢荷花,说荷花开时,日子就过得格外清甜。”

苏晚心里莫名一动,像是有根弦被轻轻拨动了。她看着谢惊鸿的侧脸,忽然觉得他眼底的温柔,熟悉得让人心慌。

“三百年前的人,谢公子也认得?”她忍不住问。

谢惊鸿收回目光,落在她脸上,笑了笑:“算是……故人吧。”他伸手,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荷叶,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颈侧,“和你很像。”

苏晚的心跳又乱了,她往后退了半步,避开他的触碰,脸颊却又开始发烫。荷塘的风带着水汽吹来,拂动她的发梢,也吹动了谢惊鸿眼底那抹藏了三百年的缱绻。

有些记忆,或许不必刻意去想,总有一天,会顺着风,顺着荷香,一点点回到心里来。

荷塘边的风忽然大了些,吹得荷叶沙沙作响。苏晚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,眼神有些闪躲:“谢公子的故人,想必也是位很好的姑娘。”

谢惊鸿望着她,眼底的笑意里藏着几分深意:“是很好,就是有时候太倔,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,“当年她总说,等荷花开满塘,就陪我去泛舟。可惜……”

“可惜什么?”苏晚追问出口,才发觉自己太过急切,脸颊又热了几分。

谢惊鸿却摇了摇头,转而指着塘中央那朵开得最盛的荷花:“那朵开得最好,像不像你昨夜……”

“谢公子!”苏晚慌忙打断他,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她无地自容的话,转身就想走,“我、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做,先回去了。”

刚走两步,手腕就被轻轻攥住了。谢惊鸿的指尖微凉,力道却不重,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:“别急着走。”

苏晚回头,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。那里面映着满塘的荷花,也映着她慌乱的身影,像盛着一整个夏天的光。

“三百年前没做成的事,”谢惊鸿的声音低下来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“或许这辈子,可以试试。”

苏晚的心猛地一跳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。

她张了张嘴,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,却见谢惊鸿松开了手,往后退了半步,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和的模样:“走吧,回去了,不然太阳该晒得厉害了。”

他转身往回走,苏晚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发现他的步伐里,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,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
荷塘里的荷花还在静静地开着,风过时,送来阵阵清香。苏晚站在原地,忽然觉得,这个夏天,或许真的会有不一样的故事。

自那日后,苏晚总觉得谢惊鸿看她的眼神变了些。往日里带着几分疏离的温和,如今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像荷塘深处藏着的月光,亮得让人心头发颤。

这日午后,她在书房整理旧籍,忽听窗外传来几声轻响。探头一看,竟是谢惊鸿搬了架梯子,正往院墙边的老梨树上爬。

“谢公子!您做什么?”苏晚吓了一跳,慌忙跑出去。

谢惊鸿坐在树杈上,手里还攥着刚摘的青梨,冲她笑得眉眼弯弯:“这树顶的果子熟得早,尝个鲜。”他扬手抛过来一个,“接好。”

苏晚慌忙接住,青梨带着晨露的凉,在掌心沉甸甸的。她仰头看他,阳光透过梨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肩头,竟比三日前荷塘边的光景更晃眼。

“快下来吧,太高了危险。”她仰头喊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。

谢惊鸿却没动,只望着她笑:“昨夜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?听见你在屋里叹气。”

苏晚手一抖,青梨差点掉在地上。她确实梦到了些模糊的片段——古战场的厮杀、染血的嫁衣,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,在火海里朝她伸手。

“……是有点魇着了。”她低声道。

谢惊鸿忽然从树上跳下来,动作轻得像片叶子。他走到她面前,抬手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梨花瓣:“三百年前,你也总爱做这样的梦。”他声音低下来,“那时候我总说,有我在,别怕。”

苏晚猛地抬头看他,心跳得像擂鼓。三百年前、噩梦、别怕……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撞来撞去,竟拼凑出一点模糊的暖意。

“谢公子,你……”

“叫我惊鸿吧。”他打断她,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,“以后都叫我惊鸿。”

风拂过梨树梢,落了两人满身花瓣。苏晚捏着手里的青梨,忽然觉得那点模糊的暖意,正顺着指尖,一点点往心里钻。

有些事,或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,不必急着记起,只要此刻的温暖是真的,就够了。

苏晚正被那句“叫我惊鸿”说得心头发烫,忽听他话锋一转,语气里竟裹了点酸意:“方才你走神那刻,是在想谢明渊?”

她一愣,抬头见谢惊鸿眉梢微挑,眼底那抹温柔里掺了些促狭的紧绷,“”像被人碰了逆鳞的猫。这才反应过来,他竟在吃自己的醋——还是吃另一个“他”的。

“我没有……”苏晚慌忙摆手,脸颊更烫了,“只是突然想起你前几日说的话,有点乱。”

谢惊鸿却往前凑了半步,两人距离瞬间拉近,他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混着梨花香漫过来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“乱什么?”他低头看她,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,“乱谢明渊是谁,还是乱……三百年前到底是谁抱着你说‘别怕’?”

苏晚被他问得哑口无言,攥着青梨的手指都泛了白。她确实分不清谢惊鸿和谢明渊,就像分不清那些涌上来的记忆碎片,到底该归给哪个名字。

见她抿着唇不说话,谢惊鸿忽然低笑一声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,语气软下来:“逗你的。”他拿起她手里的青梨,用帕子擦了擦,递回给她,“谢明渊那家伙,性子闷得像块石头,哪有我讨喜?”

苏晚被他逗得“噗嗤”笑出声,心头的慌乱散了大半。她咬了口青梨,酸甜的汁水漫开,倒真压下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。

“是挺讨喜的。”她小声嘟囔,说完又觉得不妥,慌忙别过脸。

谢惊鸿看着她泛红的耳根,眼底的笑意更深了。他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,可没关系,三百年都等了,还怕等不到她彻底分清、彻底奔向自己的那一天?

他捡了片落在她肩头的梨花瓣,捏在指尖转了转,轻声道:“以后不许想他了,要想,就想我。”

阳光穿过叶隙,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,亮得像三百年前桃花树下,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时,眼里的光。

苏晚望着谢惊鸿,心头那点刚冒头的暖意忽然被冷水浇透。她猛地后退一步,避开他抚在肩膀上的手,指尖攥得发白。

“谢公子,”她刻意拉开距离,声音冷得像换了个人,“方才是我失言了。”

谢惊鸿的手僵在半空,眼底的温柔瞬间褪去,染上几分错愕:“晚晚?”

“您是谢惊鸿,也是谢明渊,”苏晚垂着眼,不敢看他的眼睛,生怕那点刻意筑起的防线被他眼底的情绪冲垮,“可不管是谁,都该有自己的归宿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您的归宿不是我。”

谢惊鸿的眉峰猛地蹙起:“你在说什么?”

“我说,我们该保持距离。”苏晚抬起头,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,“三百年前的事我记不清了,就算记起来,也该是上辈子的尘埃了。您有您的路要走,我也该守好自己的本分。”

她转身想走,手腕却被他死死攥住。谢惊鸿的力道大得惊人,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:“本分?苏晚,在你心里,我给的温柔,就只是该守的本分?”

苏晚的眼眶忽然有点酸,她用力想挣开,声音却带了点颤:“不然呢?谢公子,您是要做大事的人,不该被这些儿女情长绊住脚。”她知道自己在说违心的话,方才书房里那片刻的心动是真的,被他抱住时的暖意也是真的,可越是真,就越该推开。

他是谢惊鸿,是谢明渊,是注定要站在更高处的人,他的身边该是能与他并肩的女主,而不是她这样一个只想躲在回忆里的过客。

谢惊鸿盯着她泛红的眼角,忽然低低地笑了,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涩:“保持距离?苏晚,你以为三百年的牵绊,是你说保持距离就能断的?”他猛地松开她的手,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几步,“好,我成全你。”

他转身就走,背影挺得笔直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。

苏晚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,才捂着胸口蹲下身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酸梅汤的甜香还在鼻尖萦绕,可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,冷得发疼。

她知道自己做得对,却为什么……这么难受呢?

第二日清晨,苏晚刚推开房门,就见廊下立着一道身影。

玄色朝服衬得人愈发清瘦挺拔,乌发用玉冠束起,侧脸冷硬如刀削,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国师谢明渊。他手里捏着一卷竹简,指尖苍白,周身的气场冷得像结了冰,与前几日那个会爬树摘梨、会红着眼眶说“让我抱会儿”的谢惊鸿判若两人。

苏晚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。

谢明渊抬眸看她,眼神平静无波,像是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属:“库房那批旧籍,今日需清点完毕,送进宫呈给陛下。”他声音低沉,没有一丝温度,“午时前我来取。”

说完,不等苏晚回应,便转身走向书房,玄色衣袍扫过廊柱,带起一阵冷冽的风。

苏晚站在原地,指尖微微发颤。这才是谢明渊,那个高高在上、不食人间烟火的国师,冷静、克制,永远将公事摆在第一位。昨日谢惊鸿眼底的痛苦仿佛是一场幻觉,如今只剩下这拒人千里的冷漠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,转身去了库房。

一上午,苏晚都埋在旧籍堆里,指尖沾了墨尘,额角渗着薄汗。谢明渊始终没再出现,书房里偶尔传来翻动书页的声响,规律得像钟摆,敲得人心头发闷。

午时将至,她刚将清点好的旧籍捆扎整齐,谢明渊便推门进来。他目光扫过堆叠的书卷,淡淡颔首:“辛苦了。”

这三个字客气得生疏,苏晚垂眸应道:“分内之事。”

谢明渊弯腰去搬最上面的一捆,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。他的指尖冰凉,苏晚却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,心跳莫名漏了一拍。

谢明渊的动作顿了顿,抬眸看她,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:“怕我?”

“不敢。”苏晚低头盯着地面。

他忽然放下书卷,走到她面前。两人距离极近,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,与谢惊鸿身上的梨花香不同,这味道清苦,像他这个人一样,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。

“三百年前,你从不躲我。”他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那时候你总说,明渊的手再冷,也能暖热我的茶。”

苏晚猛地抬头,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。那里面似乎藏着些什么,像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,可不等她看清,便又被一层寒冰覆盖。

谢明渊收回目光,重新抱起书卷:“我先回房了。”

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挺直如松,没有一丝留恋。苏晚望着那扇敞开的库房门,阳光刺眼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慌。

谢惊鸿的炽热、谢明渊的冰冷,像两把交替挥舞的剑,反复切割着她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。她到底该躲的是哪一个?又或者,不管是哪一个,她其实都躲不掉?